伍茗

占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快快乐乐

【宿伏】感官缺失(九)






如果只是成为咒灵,并没有办法解释他的现状。


为什么他会失明?为什么他不再听得见任何声音?为什么——


他想起了放飞鸟儿的那个清晨。刹那的疼痛让他在那个时刻摔倒,四肢无力到仿佛所有细胞都已经枯萎,直到两面宿傩接住他,身体中的力量才仿佛充盈起来。也许他对咒灵的理解有所偏差,但无论如何,都不该发生这些情况才对。一只天生无法行动、无法生存的咒灵…这几乎不可能。两面宿傩又怎么会造出这样的一个残次品。


那又是为什么呢?


两面宿傩应该并没有欺骗自己,伏黑惠想。诅咒之王应当是不屑于骗人的,但也许,他并没有把该说的话都说完,而是有所隐瞒。


肯定有什么自己所不了解的状况。


可他又该从何说起呢?




“津美纪怎么样了?”伏黑惠问。


这是他在那场谈话后的第一次开口。彼时,两面宿傩刚推开房门走进来,连带着一阵食物的香气与他一同踏入——似乎有炸鱼和味增汤,伏黑惠不是很确定。


“我不在乎她到底怎么样。”


“但那毕竟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,所以你去调查了,对吧?”


“…她醒了,”两面宿傩把餐盘放到他的面前,挨着伏黑惠的床边坐下。“她的沉睡是计划之中的,羂索想要通过她来牵制你,这是他的备选方案。可你已经死去,这样的备选方案用不上了,于是她身上的诅咒就被收回了——也许被拿去派上别的用场了吧,我不关心。”


伏黑惠唔了一声,总算是放下心来。以我的死换来姐姐的苏醒,这也是值了,他想着,却并没有这么说出来,只是点点头,伸手拿过两面宿傩手中的筷子。


依旧是不可多得的美食:炸鱼的外表酥脆,内里却柔软多汁,鲜甜而不带任何腥味;浸在味增汤中的裙带菜爽脆可口,豆腐也吸满了汤汁,一口咬下去鲜味四溢。但伏黑惠吃起来,却前所未有的味同嚼蜡。有许多事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,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,但事到如今,已经容不得他继续拖沓下去了。


他如此专注地沉思着,甚至连自己已经吃完都没有意识到。两面宿傩伸手要去接他已经用完的筷子,却发现他正死死攥着这两根细细的木棍,怎么也拽不动。


“…如果还有什么想知道的,接着问就是了。”在夺取筷子三次无果之后,两面宿傩终于出声打破了他的沉思。


伏黑惠回过神来。他有些惊讶于两面宿傩的主动,但同时,自己内心也略微轻松了起来。“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问…有很多还地方对不上。”


“你觉得我在欺骗你?”


“我并不觉得,我想你也不屑于骗我,”伏黑惠说。“但光是‘咒灵’二字回答不了所有事情。你知道的,我需要知道这些,而隐瞒不代表事情就会如你所愿…”


他没有再说下去。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。寂静在他们之间酝酿开来,笼罩着整个房间。


两面宿傩的冷哼打破了沉默。


“也许我有时是得承认,事情并不总会按照我想的发展,”他虽然这么说着,语气里却没有任何懊悔之意。“按理来讲,你会很顺利的转化为咒灵才对,伏黑惠,但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变数——那个变数,就是你自己。”


“这是个令人惊喜的变数,虽然它有背于我的安排。你的骄傲和固执、你不想变成咒灵的愿望远超乎我的想象,甚至能够与我的力量相互抗衡,让转化的过程生生停止下来——你果然不会令我失望。”


“…所以我现在究竟算是?”


“咒灵的半成品,大概。你姑且依旧能够算是‘存在’着,但感官却无法恢复。你无法像别的咒灵那样汲取到能量,而你的排斥反应又会让你本身的能量不断消散。我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逐渐接受这一点,最终实现真正的转化…但你很固执,超乎想象的固执。”


伏黑惠明白了。


所以,其实自己并没有真正的变成咒灵,真正的实现所谓的永生。他依旧停留在不可逆的死亡过程当中,逐渐枯萎,逐渐凋零。他想起触碰到两面宿傩时身体中传过的暖流,也许自己早就该随着能量的流失化为粉尘,只是两面宿傩一直在不断向自己输送着咒力,弥补着消失的部分——但这样下去,自己总会衰亡的。两面宿傩对此必是心知肚明。


那么,一切便也好说了。


“你知道,我不想这样活着的,”伏黑惠平静地开口。


“我可也从来不知道有谁这么乐意去死,”两面宿傩回应到,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。“你就真的这么想要死去?”


伏黑惠叹了口气。


“这样留下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他摇着头。“人总是要死的,只是现在这一进程被加快了而已。说到底,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,这一切就注定好了。羂索不会想让自己下的这么大的一盘棋里出任何差错,可你必然会对我产生兴趣,我也必然会被你吸引。所以他当然会杀死我…这是我的命运,而我接受它。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去。我有过很好的老师和同学,我的死能换来姐姐的苏醒;然后…”


然后,我记得你,记得有谁出现在我的生命中,用那样炽热的眼神注视着我。


我的人生,已经很满足了。


“所以,放我走吧。”


这其实也是他的私心。


请让我死在轰轰烈烈的时候,请让我最后留给你的记忆依旧鲜活饱满。我希望你注视着我的眼神永远炽热激烈,而不要见证衰老枯萎之后的失望透顶。


所以,请放我走吧。


房间内再度陷入了沉默。伏黑惠没有再开口,只是静静地等待、等待。他知道对方会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——因为自己在对方心中有足够的分量,所以对方必然会尊重他的选择,无论能否理解。


许久后,大拇指上传来了轻微的碰触。


代表【肯定】的触感。


不知怎么的,他想起了那只鸟。

 



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。


两面宿傩不再向他输送任何咒力,而相应的,伏黑惠的身体也在急速衰退着。他愈发容易疲惫和困倦,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,几乎只在餐盘端到面前时才会打起精神来,一边吃着,一边与两面宿傩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。话题聊得散漫:他知道了两面宿傩并没有拿回那给出的声音,自己之所以能够听到,只是因为对方正在用咒力模拟着声音的波动;他知道了两面宿傩并不一直停留在这里,在自己睡下时对方会出去继续自己的大业,或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——这样也挺好,伏黑惠如此想到。至少,自己没有给别人添上很大的麻烦。


他很清楚自己衰退的进程。第一天开始感到疲惫,第二天始终觉着困倦,第三天…伏黑惠如此数着,数着。终于有一天,他躺在床上牵着两面宿傩的手,连想要继续数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,于是他明白终焉将至,自己的生命在漫长的拉扯之中终于走到了尽头。


“我要走了,”许久,伏黑惠轻轻说到。


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,伏黑惠也不觉得有什么,只是闭上眼,静静感受着那只躺在自己掌心中的手。他又回想起了很多事情,高专、少年院、涉谷…它们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回旋着,最终定格在了不久之前:差点溺死在浴缸里的自己大口喘着气,而身旁的人紧紧拥着自己,仿佛比自己还要恐慌。


诅咒之王会甘心于这样的结局吗?蓦地,这个问题跳入了他的脑海。


但他没有来得及去细想。那只手在他的掌心里静静地躺了许久,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用一力握了握,才堪堪抽出。下一秒,伏黑惠的身体被紧紧环住,两人的胸膛彼此相贴,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嵌入体内。伏黑惠僵直着呆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,手足无措地伸出手,企图去回抱这具躯体,双手摸索半天却始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。


这么久以来,除了那次意外,这还是两面宿傩第一次主动抱他。


那些琐碎的、被深深埋藏起来的情感,在这行将死去的刹那终于又涌动起来。连日来积累的疲惫突然消失了,心脏持续跳动,他的生命仿佛又再次鲜活起来——当然,也只是仿佛而已。


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的灵魂必将逐渐枯萎,但并不代表他从此就不再存在。也许两面宿傩会记得他,也许他已经在两面宿傩那几千年的漫长生命中留下了一些痕迹,让对方在之后的时光里愿意去回味、去琢磨。也许两面宿傩会把他看作一个遗憾,像寻常人一样不时想起自己,思考着当时如果改变了某些行动的话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——诅咒之王会有遗憾吗?谁知道呢


也许吧,也许。


“你会觉得遗憾吗?”他喃喃到。


两面宿傩摇了摇头。“如果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遗憾,那我就不会让它发生,”突然间,他似乎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,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。“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,伏黑惠,无论发生什么。如果事情发展的结局注定是你的灭亡,那就把这样的一切完全推翻、逆转、颠倒——”


“——然后不再重来。”


“等等…”伏黑惠意识到了不对,剧烈地挣扎起来,却又被两面宿傩紧紧困在臂间。仿佛有力量在他与两面宿傩的身周涌动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

“我不否认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命运,”两面宿傩依然在平静地叙述。伏黑惠能感觉到他的双手抚上自己的面颊,顺着面部的线条缓缓摩挲。“自然,我注定会对你产生兴趣,可这不代表它就能将你的灵魂夺走。如果相遇注定会变成如此,那么,就从根源上斩断好了。”


“你记得我说过吗?最高深的反转术式可不是你们老师的那种入门级。它可以将一切都逆转,回到很久之前,回到起点以前…”


伏黑惠终于意识到两面宿傩在做什么,但已经迟了。他能感受到腕上的手表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咔嚓转动,分针时针一起逆时针疯狂旋转。世界又一次的陷入了死寂,指尖的触感渐渐迟钝,他开始无法呼吸,猛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的身体扯开又重新合拢,疼痛转瞬即逝,却依旧撕心裂肺。


而后,光线久违的落入了他的眼眸。他此前一直未能看见的两面宿傩出现在他的面前,眼中闪烁着兴奋乃至疯狂的光芒。过往的一切在他们身边闪回。破碎的、失去的东西又重新归来:视觉,听觉;野蔷薇的眼睛,狗卷棘的胳膊,真希的长发。两面宿傩将相遇以来他所失去的所有东西都还给了他,自己却转身离开了他的人生。


“可、可是,等等…”伏黑惠结结巴巴地说着,伸出手想要抓住两面宿傩,却完全无法阻止时间逆流将对方从自己的身边带走。他仿佛在这一刻忘记了全部牵挂,眼中只有这个渐渐远去的身影。“难道你——”


难道你就甘心这么离开?难道你就愿意这么抹去一切,甚至抹去我记忆中你的存在?


两面宿傩微笑起来。


“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,”他说。先前的疯狂已经从他眼中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温柔。“只要你活着——我从来没打算困住你、占有你,伏黑惠,我只要你活着。就算你忘记我,就算我从你的世界里彻底消失…只要我知道你的灵魂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燃烧着,这对我来说就算足够。”


伏黑惠瞪大了双眼。他的心脏在疼痛中不断收缩膨胀,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原先以为自己在这场漫长的推拉当中已经取得了胜利,此刻却发现自己已经一败涂地。他先前以为这不过是占有之意和兴趣使然,却不料两面宿傩的感情远超于此,无比深沉,却也无比简单。


他只是想要我好好活着而已。


简简单单的几个字,在此刻化为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,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。


原来两面宿傩想要的从来都不多,原来想把一切抓在手中不放下的人是自己才对。 他可以消失,可以死去,但他无法接受从此再也看不到那双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。他的渴望,他的祈求,它们赋予了自己真实的意义而非身上的标签,让他如此鲜活,如此热烈。


你会为自己的渴望做些什么?


伏黑惠什么都没有做过,那么,也许是时候该迈出一步了。


“你没有这个权力,”意识开始逐渐消散,他的声线仿佛在颤抖。“你没有权利擅自剥夺我的记忆,擅自从我的世界里离开…我选择了让你停留在那里,那里永远都会残留着你的痕迹…事情不总会按你想象的那样发展,两面宿傩,就算你想把一切都推翻,我也会找到你、认出你,你永远都别想就这么脱身而去,你…”


他坠入黑暗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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